本文为三明治
“故事姜饼人”
非虚构写作项目
第01篇故事
口述
夏夏
采访
静澜
发现自己有焦虑症是在距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候。
我家在内蒙古赤峰，这里生活节奏偏慢，人们的思想也都比较传统。我们市里几所重点高中在整个省里都很有名，在我离开小城上大学之后，还经常听人提起赤峰市的那些名校。
但是我高中没有特地去择名校，只是按照学区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高中。一开始擦着边进了理科重点班，可是各种跟不上和学不会。从那时候，我心里面就开始害怕考试了。后来转到了平行班，学习压力稍有缓解，但是因为快要高考了，每天的学习时间都很长。
学校里的高考动员
可能是因为我性格本来就很容易焦虑的原因，学习压力累积到后面，慢慢发展成为只要一有点小事就会很焦虑、紧张。每次一到和排名有关的正规考试，我都变得战战兢兢。
某天，我在上课的时候，突然紧张和害怕起来，不停地问自己：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？
我觉得自己要是考不上大学的话，就死定了。
我焦虑的源头来自于对于考试的恐惧
我从小就被家里管教很严，直到现在也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。
高三的时候，我爸妈喊我睡觉，我如果没睡的话，他们会喊好几遍，有种再不去睡觉他们就会一直喊下去的感觉。
我有点偏科，理科的考试成绩总不尽人如意，于是爸爸就会说“你考不上就要去复读，那样很丢人，会被人看不起”之类的话。
所以我总在假想，要是自己没考上大学，当别人问起来该多丢人哪？别人问我考了多少分，我肯定不好意思回答。我爸也会因为我出门都抬不起头来。
当时的教室环境
离高考还有四十多天时，我们班里有同学查出得腮腺炎，得了这种病就要被隔离，至少27天。那时候全校都放假了，只有高三不放假。有几个腮腺炎比较肆虐的班级被隔离起来，划归到别的教学楼里上课，每层都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班级。学校一天要组织测量三次体温，我们班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发烧的同学出现。
那段时候，我每天晚上都发烧。但特别奇怪的是，早上、中午量体温的时候我都不发烧，一到晚上量就有37度多。这个温度如果被记下来，上报到班主任那里，我肯定就要被隔离了。等隔离出来后，一个星期不到就要直接上考场了。我很害怕。
我的同桌是负责组织和汇报大家体温测量结果的。我悄悄和他说不要给我报上去。于是他就替我瞒了一个星期。
但是我的烧一直没退，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了——万一我真得了腮腺炎呢？会不会害了全班同学？
有天晚上，我一回到家就问爸妈：“你们看我两边脸是不是不一样大？”
我爸妈说：“没有啊。”
可是我还是像疯了一样反复问了他们好几遍，并且坚持说“脸的两边不一样大”。我撩开头发，指着自己的脖子说：“你们看，连脖子也有点异样了，这还不是腮腺炎吗？”
争执不下的结果是，爸妈把我带去诊所检查，发现只是扁桃体发炎了。
可是这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桩事。
生活在这种考试带来的紧张感之中，我整个人都变得特别易怒。可能我的情绪也传染给我爸妈了，家里的气氛常常变得特别紧张。爸妈情绪一不好的时候就会吵架。他们吵架让我心里绷起一根弦，他们越吵架，那根弦越崩紧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折，我也就跟着崩溃了。
那天，他们吵得特别厉害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，门没有关，听见外面吵的声音越来越大。我整个人有点崩溃。我真恨不得让他们中间有人能冲进来把我从窗台扔出去。
我突然意识到，我心底里的那根弦断了。
我开始哭，哭了好长时间，之后就开始连续失眠。
本来我睡眠质量很好，晚上从不起夜，也不会被轻易惊醒。那段时间却每晚都需要我妈陪着我才睡得着，睡也睡不踏实，晚上会醒来好多次，醒了就浑身发抖。
桌子上是班主任没收的手机等学校“违禁品”
爸妈和我说，要不你就别去上学了，在家里休息吧。于是，我就不去上学了，开始在家里看小说、看漫画。白天有时候去逛街买衣服，晚上就和爸爸妈妈去逛夜市，买玫瑰花、吃小吃、在街边看别人唱歌……每一天都这么过。
但是距离高考只有有半个多月了。
在小城市，去看心理医生的人会被当成怪物
在家休息了几天之后，我第一次尝试了心理咨询。
在我的家乡，心理相关行业特别不发达。心理咨询几乎没有，医院的心理咨询室，有的也就是团体咨询或者企业工作坊了。团体咨询就是一群不认识的人，通过做活动的形式给予反思，进而达到辅助治疗的效果。而企业工作坊几乎都是为了表现企业有多么关心员工健康而设立的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。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。
我所读的学校也没有专职的心理健康老师，高中心理老师是在校医室卖药的。
那时候医院，我妈说我：“要不你顺便也去咨询室咨询一下？”
当时我挂了一个专家号。医院只有那么一位咨询师，只能挂“专家”号，没的挑。医院里众多诊室当中特别不起眼的一个小房间：在角落里，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，遮得很严实。
爸爸妈妈坐在诊所外面的椅子上等我，而我像做贼一般，左看右看，前看后看，看周围都没人，才“嗖”一下进去，然后赶紧“啪”一声把门关上。
房间里光线很暗，一个女医师坐在那里，大概40多岁的样子，她看我进来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，但是我猜平时来咨询的应该没几个人。
即使她是心理医师，我也没有打算她不问我就直接掏心掏肺和她说。毕竟我对她是有戒备的。我本来也不是很相信心理咨询，只是想试试看，咨询能不能改变我心里紧张、焦虑的现状。
我期待着她能问出我心底里可能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。但是她只是按照惯例，问了我的姓名、年龄，然后我到底是感到紧张还是焦虑的。前前后后，我们总共聊了十分钟不到。她就给我做了一个量表。量表就是类似于网上测试的焦虑特质问卷，自己算加分的那种。我心里就在想这我完全可以自己做，医院来做。
做完之后，女医生就给我开了药，抗抑郁、治失眠的那种。我拿着医生开的方子，没有去交费，医院。
我觉得如果我真的吃了这些药，那就看上去真像有什么病的样子了。
俯瞰高中的校园
在赤峰当地，你千万别和人说你去心理咨询过。如果别人知道了，你就会被当成怪物。尽管你自己知道你只是心理压力大而已，但是在小城市这样的经历属于稀奇事，别人一听就会想：“这个人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呀？是不是有病？”之后不是故意疏远你，就是在你的背后说闲话。
你会成为他们在茶余饭后谈话时的聊资。就算咨询者自己不在意，家人也会受不了，会觉得这些话特别刺耳，被人在背后议论很难受。
所以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，医院的心理咨询室咨询，就算要去，也最好不让别人知道。
心理咨询并没有真正解决我的问题，那之后，我也没有尝试过其他形式的心理咨询，仍然在家休息，不学习。
后来这段心理咨询的经历，都被我当作笑话来说
高中的生活圈子特别狭窄，每天能够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老师、父母、同学。当遇到各种问题，只能向周围的人咨询，但是他们给出的建议很难起到实际的效果。老师、父母都只是苦口婆心地规劝，但是有时候这种规劝会演变成没完没了的唠叨。而同学们都是一样的压抑，谁也开解不了谁。
所以我其实对于进行心理咨询是有期待的。我希望心理医生能扮演精神导师的角色，带我走出狭窄抑郁的环境，给我不同于周围人所能提供的更好更有效的解决方法。
然而我唯一尝试过的这一次心理咨询并没有达到理想的目的，我觉得很失望。
旅行时拍的照片
之后真正让我不再紧张，走出困境的，却是有一次，我和爸爸妈妈逛夜市，我爸丢了钱包。
那天夜市上人特别多，我们出来之后，我爸就发现钱包不见了，现金和身份证都在里面，找了半天也没找见。
我妈说我爸，“那么大个人了，连钱包都看不住。”
我爸说我妈，“马后炮，都丢了，说有什么用……”
两个人就在街上互相埋怨、拌嘴。很神奇地，我看着他们俩的模样，忽然就觉得整个人变得很开心、很轻松，站在那里就乐了。
我开始一点也不紧张了，也不再吃不下饭、睡不着觉。
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，我自己也说不上来。
我回到学校的日期是6月2号，正好赶上最后一次小模拟。班里的同学经过长时间复习都感到倦怠，大闹成一片。我反而心情出奇地平静，各科的卷子都好好写完了。
6月7号，高考。最后成绩出来，我只比二本线高了一点，不太好选择专业。爸爸妈妈曾尝试问我要不要复读一年。我有很多同学选择复读，第二年成绩都比第一年提高了很多，我相信如果我再读一年的话，提高40~50分应该不成问题。但我决定不复读。
我再也不要重复高三这种绝望的日子。
后来在读大学的时候，碰到写论文、考试的时候也会紧张，但再没像高三时那么焦虑过。我和大学里关系好的朋友提起过自己这一段心理咨询的经历，不过都是当做笑话事讲。
心理咨询的经历虽然没能解决我的抑郁问题，但是或多或少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些别的影响，有可能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。
我在大学里念了心理学专业。虽然我只和心理咨询师打过一次照面，但是我对她身上那种宁静安稳的气质，柔和舒缓的说话方式印象却很深。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人，能够更理性地去看待更多问题。现在，的确有很多人说我“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”。
大学时候拍的照片
我觉得高中生很需要心理咨询或者辅导，这种辅导的意义并不仅仅框定在心理问题的咨询和治疗上面。其实对于小城市高中生而言，更重要的是在那个人生阶段，帮助高中生排解心中压抑的情绪，舒缓焦虑。往小了说，可以帮助迷茫的高中生寻找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、发展道路。
今年六月，我从大学毕业，决定回到从小长大的赤峰继续生活。在这里，适合“心理学”专业毕业的人的工作机会并不多。我准备去小学或者初中当老师，这段时间正在准备教师资格考试。我觉得以后和孩子呆在一起，心态会有一定的保持。
现在我比以前心态更平静，已经不再焦虑了。那段令我失望的心理咨询经历，其实是给我带来正面影响的，至少让我更了解我自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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